他們被低估了。這些人身上或許有著無法識破騙局的笨拙，有著人類學博士闡釋的困頓、勤勉，但是，肯定還少不了另外一種特質，那就是揮之不去的小市儈的精明。

　　（相關報道《媒體曝光三年，騙局仍在“轉世”：同班人馬，三換馬甲，查了再騙》首發于2019年5月9日《南方周末》）

　　做過N多個涉嫌傳銷的選題后，還是沒能琢磨明白一個問題，那些古老的換湯不換藥的騙局，為什么會有一茬又一茬“韭菜”們前仆后繼？究竟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著了他們的道？

　　在報道里，記者試圖用一定的篇幅去呈現騙子公司慣常的話術、手法。2019年5月9日發表的這篇題為《媒體曝光三年，騙局仍在“轉世”：同班人馬，三換馬甲，查了再騙》的稿子里，特意在主標題“同班人馬，三換馬甲，查了再騙”當中，點出這類所謂賺錢項目的“馬甲”特質。

　　通常，這幫人會搭建一個又一個虛擬載體，虛設、夸大出無數個高大上業務線，展示出企業實力非凡，宣傳稱產品非常過硬，以及將遠大藍圖大膽描繪，那么，投資人投錢進去自然而然能夠取得不可限量的“錢景”。綜觀調查過的系列案件，包裝技巧或精致或拙劣，但是，操作套路大同小異，大致跳不出上述同一個模子來。

　　“三換馬甲”這篇稿子的中天盛祥公司，便是此前南方周末曝光過的名叫蓋網的公司的變體而已。同班人馬，一樣的手段，只需要與時俱進重新起個時髦點的名字，就可以投胎轉世，循環往復下去。

　　看上去也太好糊弄事兒了，以至于下功夫講好故事、精心打磨“馬甲”的團隊幾乎難覓其蹤跡，每一個項目渾身上下都是槽點，向韭菜們展露出來的形象之奇葩、之浮夸，讓人忍俊不禁。

　　筆者根本無意對任何局中人（無論是施騙人還是中招者）冷嘲熱諷，只有一個疑問：為什么那么明顯的騙局，從來不缺人上當受騙？

　　參加完山東濟寧一個投資人宣講會之后，坐在回程的車里，兩個投資人喋喋不休了一路，闡述、憧憬著自己的發財夢。他們兩個人較早參與了“擊鼓傳花”，在龐氏騙局中居于金字塔稍稍接近塔尖的位置，于是又投入巨資開拓了運營中心，準備大干一場。

　　聽了一路，你分辨不出他們在拉下線時，到底有沒有識別出背后的貓膩來。神情自然是赤誠的，但要說他們完完全全沉浸在美夢中，一點蹊蹺也沒識破，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。嫻熟、老練的氣息明明白白告訴你，眼前的這個人早已洞悉了一切。

　　那么，他們是受害者，還是施害方呢？他們在內心深處，到底是深信不疑呢，還是投之以鄙夷，看，又有一個傻子上鉤了呢？眼前的這出人間活喜劇，你無法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。

　　春節前，曾帶著系列疑惑，采訪過一位博士論文做過直銷、傳銷田野調查的人類學家。在他的學術體系中，設身處地對非法傳銷、違規直銷的群體，給予了充分的理解。他認為，直銷或者傳銷傳入中國后，被植入了“家庭”的概念，一些底層弱勢群體，可以從中獲取心靈慰藉，這是直銷在中國發展壯大，以及非法傳銷屢禁不止的土壤。

　　在大眾認知中，深陷傳銷泥沼的受害者，是愚蠢且貪婪的，所以才會滑向深淵。而上述人類學家的論文，揭示出他們勤懇、柔情的另一個面孔。這兩者疊加當然是一種較為有力的解釋，但是從經驗出發，覺得這一理論基礎仍然不夠。

　　就在那天的大會上，走完項目展示、模式講解等等成熟流程后，其中一個運營中心老板，關掉PPT，扔下話筒，用山東普通話講述自己的“成功經驗”。她講到了婆媳關系、親子關系、中老年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等等接地氣的事例，號召大家背著家里人，偷偷摸摸投錢進來。其間，夾雜著麻將桌前、菜市場的成年人“油膩”玩笑。

　　就在那一瞬間，筆者明確無誤意識到，他們被低估了。這些人身上或許有著無法識破騙局的笨拙，有著人類學博士闡釋的困頓、勤勉，但是，肯定還少不了另外一種特質，那就是揮之不去的小市儈的精明。

　　大概在2016年夏天，還是第一次操作此類選題，筆者在湖北參加了一個保健品傳銷大聚會，私下里偷偷告訴一位大媽，這是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傳銷，建議找上線想方設法要回本金。

　　大媽以提供線索的名義，把筆者拉到另外一個“會議”現場。原來，她還投資了另外一個項目，想讓記者幫著鑒別鑒別。這當然是一個更為浮夸的騙局，阿姨知道這個真相后，當即找來另外幾位阿姨，其中有她的上線，也有其下線。她話里話外，向下線講明，自己也是受害者，如果被騙了，不能找自己算帳，而她們兩個要聯合起來，想辦法找上家要回損失。

　　但是，阿姨們一再懇求、強調，能不能先不要報道，至少要先等到她拿到錢再說。回想一下，三易馬甲，為什么不少人仍執迷不悟？大概隱隱包含著一種不愿意止損認栽，能拉一個墊背就拉一個墊背的自欺欺人吧。

　　湖北那篇報道刊出幾個月后，那家保健品傳銷公司就被查處了，一眾投資人沒有去找騙子頭目算賬，而是“千人血書”抗議聲明，有關部門“辦錯了案”，他們不是受害者，“一萬返三萬”的項目也不是騙局。

　　這樣就陷入一個悖論。當一個擊鼓傳花的把戲因為拉不到新的下線，終至崩盤垮臺之時，投資人會抱怨監管部門或者媒體沒能在萌芽階段采取行動，以阻止雪球越滾越大。然而，如果龐氏游戲處于還能維持的階段被曝光或者被查處，當局者大多不會把損失算在始作俑者頭上，而是責難揭露真相的人。這也是覺察到新聞行業在很多事情上力不從心的瞬間之一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