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員課堂筆記中關于拉新人進組織的內容。

 

在一節傳銷培訓課上，"主任"當堂訓斥一名令他不爽的學員。

 

孫向東隨身帶著已經分手的前女友照片。

 

作為"高級經理"，孫向東棲身的地方卻如此寒酸。

 

一名傳銷組織成員騙親人錢財的"計劃書"。

 

　　開學前夕，齊魯工業大學兩名女生懷揣數萬元學費失蹤，各種線索把警方引向了因傳銷而聞名的泰安市下旺村。9月12日，駐扎在該村的某傳銷團伙最高級別經理主動找到本報記者 ，幡然悔悟地痛陳自己從業四年來的經歷：貼錢搞業務，失去未婚妻，騙親友錢財，耽誤他人前程。在孫向東帶領下，記者探訪了下旺村，深入“老鼠會”，走進專為窮人制造發財夢的傳銷培訓課堂…… 

 

　　小破屋里的“高級經理”

　　“只能你一個人見我，不許暴露我的藏身地點，不許拍照、不許錄音、不許……”9月12日晚，記者接到一個神秘人從泰安打來的電話。他通過朋友多方打聽獲得記者的電話號碼 ，但真正撥通電話后又欲言又止，最終與記者商定“可以去泰安市某處見面，但要遵守一些規矩，免得惹來不必要的后患，甚至危及生命安全。”此時，正是三名湖南籍女孩在山東失蹤，引來大家關注她們去向的初期。 

　　第二天，按照與“神秘人”的約定，記者奔赴泰安市光彩大市場附近，在某商務酒店入住后等待他的電話。晚11點多，記者在“神秘人”電話指引下，來到岱岳區長城路附近的一個大橋，先沿著一條小河，走入堰東村附近一處偏僻的荒野，再穿過村莊西南側的大片墓地，最后在一個隱蔽在小樹林內的低矮平房里見到了爆料男子孫向東(化名)。 

　　27歲的孫向東是山西運城人，在泰安從事傳銷已經快4年了，按照傳銷組織內部的說法，他屬于經理級的最高級別(A級)，應該是“每個月工資過十萬，吃住賓館”的高層人士。可如今，他藏身的地方不過是兩間面積不過16平米的小破屋，水泥地板上只有兩張破涼席和幾條臟毛巾被，還有一個當枕頭用的雙肩背包。由于怕被人發現有動靜，這所房屋的所有窗口都被木板和塑料布堵得嚴嚴實實，屋內一個角落里堆著三個編織袋，里面全是方便面袋和生活垃圾。可見“孫經理”的日子過得相當寒酸。 

　　“我躲在這個小出租房里，說好聽點是來周邊的傳銷課堂授課，說不好聽點就是躲避永遠也還不清的人情債。”孫向東說，他最初是被朋友“投入2800元，兩年之內就可以凈賺至少104萬工資、改變一家三代人命運”的謊言騙來的。但是，幾年過去了，他為了達到升級指標，騙過幾乎所有朋友、同學、家人和親戚，騙人借口從最初的“借錢”、到最后編出來他被人“綁架”，到現在，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了。 

 

　　把未婚妻拉入伙

　　“我把準備訂婚的錢都騙出來投到里面，甚至沒結婚的戀人也被拉來入伙，到如今不僅錢沒掙著，多年的戀人也跑了，現在我有家不敢回……”孫向東說，他很擔心被其蒙騙的這些人發現他的蹤跡后 ，會用刀“剁”了他。所以，他決定向記者揭露泰山腳下村落里的傳銷窩，讓執法部門打掉這些害人的團伙，自己也求得解脫。 

　　孫向東是在2010年開始走上傳銷路的。他當時接到一名在山西上大專時的同學電話，同學邀請他到山東“爬泰山”游玩，并自稱掙了很多錢可以替他負擔部分費用。孫向東當時正在太原一家酒店干保安，接到邀請后欣然來到泰安。 

　　可是，接觸到老同學后 ，他才知道旅游只是幌子，搞傳銷“掙錢”才是同學叫他來的目的。接下來 ，也想闖出一番“事業”的孫向東不由自主地被洗腦。 

　　孫向東說，傳銷組織內部被細分為許多個由十來人組成的窩點，每個窩點對成員自稱為“家”，家里級別最高的“主任”等于是家長，在“家”里，所有人員都是吃大鍋飯、睡地鋪，上午聽老師講課 ，下午聚在一起說自己的心得體會。 

　　記者在孫向東提供的教材筆記中發現，該組織對迎接新人、洗腦的初級階段有著明確要求：“新人接站，一般由師傅和推薦人兩個人出面，出站后要走一段路程再打車；給‘家’里的主任報告接到新人后，讓新人用他自己的電話給家人朋友打個電話，讓他們徹底放心；在新人打進電話后，回來的路上要收繳其手機，路上收繳不了回來要強制收繳；唱黑臉的動手打人時，師傅和推薦人要幫助新人說好話……” 

　　在教材筆記的“做師傅”章節中，師傅對新人的洗腦過程也有要求：“新人進‘家’后，做師傅的不能打罵；要時刻緊跟新人，與其做朋友取得信任，并樹立‘家’里的上下級關系；遇到新人不愛吃飯時，值日人要給師傅少打點飯，因為師傅要吃新人的剩飯，讓其感覺這里還有人情溫暖……” 

　　“無論什么人，只要踏進傳銷的門口，根本就別想著出來了。”孫向東說，以“家”為名的傳銷窩點，將人們的日常生活、學習和發財夢想緊密聯系在一起，動手打人的“黑臉”和適時體貼入微的“紅臉”分工明確，相互配合，會把人想放棄的決心消磨殆盡。

 

　　號稱要打造“中產階級”

　　孫向東說，他當時被騙進傳銷窩點后 ，根本就沒辦法能夠逃得出去，經不住大家“既然來了，先聽聽再作決定”的勸說，便留了下來。后來 ，經過不停地聽課學習，熱烈的課堂氛圍點燃了他的發財夢。 

　　這個組織所做的是一種所謂“天獅保健品”的直銷，只要投入2800元買一套產品就可以成為下線。這個傳銷組織也被一些內部人員自稱為“天獅會”，但其實和真正的天獅保健品沒有任何關系。 

　　這個組織架構里，最下線是業務員(新人)，上面依次是主管(師傅)、主任、B級經理、A級總經理。其發展是呈梯形的五級三進制，剛加入的是最底層，每人最低要投入2800元購買一套產品，之后再拉來3個人頭當下線入伙 ，下線以及下線的下線再繼續拉人交錢，自己就可以獲得相應提成。 

　　當下線累計投入大于等于393套產品的錢數時，就能夠當該直銷的最高級別“A級總經理”了。這個級別也叫上平臺，據稱可以每個月輕輕松松分得十多萬元。但這個時候馬上也就要出局了。 

　　“傳銷總頭頭們解釋說之所以要出局，就是因為你已經賺了足夠的錢，不能再做下去了。因為這個行業要打造的是中產階級，不能讓你無限制地賺錢。”孫向東說，他們這個傳銷組織打出的口號就是“人人出局，人人賺錢”。 

　　孫向東告訴記者，他當年經過“洗腦”后立刻變得熱血沸騰，并相信這個發財致富的事情“靠譜”，自己還主動交錢做了“業務員”，隨后他按照上線的“指導”，分別給自己的同學、朋友、親戚打電話，鼓動他們加入該傳銷組織。在這期間，他甚至把正在戀愛的女朋友也騙到了泰安 ，讓她成為自己的下線，事后等女朋友跑了，他才意識到這是其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情。 

　　2012年2月，孫向東經過不到兩年的努力，他和下線累計購買的產品數額也超過了規定的產品套數，很快升到了“A級總經理”的最高級別寶座，但他卻發現自己并沒有迎來每個月10多萬元的工資。 

 

　　四年沒賺錢反倒貼3萬

　　“我的工資是怎么來的？說白了就是靠我把親人和朋友騙進來，從他們這些下線身上得到的‘介紹費’。”孫向東說每個投入2800元購買產品的人，他本人和上線就要賺取其中的60%。但這個上過大專的A級經理到現在都沒有算清 ，當年號稱的A級經理每月10多萬的工資數額是怎么算出來的。 

　　在宣傳口號中，該組織聲稱直銷的產品來自天津天獅生物發展有限公司，主要有營養保健食品、美容護膚品等，每套2800元。盡管大家都交了購買產品的錢，但是誰也沒見到過這些產品。直到孫向東升為高級經理后才知道，所謂2800元的產品，不過是花400元從專賣店買來的，而且即使是這400多元最后也會揣入上級人的腰包。 

　　2014年3月，孫向東算了一筆賬，加入傳銷組織近4年時間，他最多的一個月只拿到了2200元錢，幾年下來其實一分錢沒賺，反而還賠進了3萬多元。 

　　“做到高級別以后，不算吃、住，光是把自己包裝成‘主任’‘經理’，也得花費不少錢啊！”孫向東做到A級后，為了裝門面騙到更多人的信任，出行必須要打車，要戴手表、戒指項鏈、穿西服還要抽高檔煙，所以投入不少。 

　　盡管下層成員會逐層“進貢”收入，但這些收入的最大頭其實進了比A 級經理還要高級別的最上層——A級總代理的腰包。 

　　“比我低一級別的B級經理，開始宣傳時都是說他們吃住在賓館，其實這全是騙人，他們都是租的房子住。因為根本見不到傳說中的高工資，肯定也就吃不起住不起賓館啊！升了B級以后，為了掩人耳目，造成吃賓館住賓館的假象，B級經理都是躲在出租屋里遙控指揮下線的，并且他們的住處都離火車站或長途汽車站很近，一有風吹草動便于撤離。”孫向東表示他跟這些B級都是單線聯系，神龍見首不見尾，B級經理們都不知道他身在何處。 

　　孫向東還透露說，他們發工資的時候都不給收據，而且工資下發以后要把業績單收走。“這都是傳銷祖師爺們留下的‘防身’絕技。做慣了草寇，我們早就悟透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道理，所以要不留證據。” 

 

　　“造夢”窩點委身鄉村深處 

　　9月14日凌晨，記者為親眼目睹傳銷內部的實際情況，取得第一手采訪證據材料，在孫向東的“速成培訓”下，以“串門”經理人的身份，天不亮時潛入下旺村一個無人居住點，等待天亮后前往兩個傳銷窩點“視察”。此時，3名湖南籍女孩失蹤案已經引來眾多關注，公安執法部門等也加大了對下旺村的清查力度，在下旺村內主要道路上都能看到執法人員的影子。 

　　清晨，孫向東帶著記者沿著一片玉米地，穿過一條小路走向村西北角的一座工廠附近，再七拐八繞走到一片被頂部纏著鐵絲網的大墻圍住的民居。當天下著小雨，很快就把衣服給打濕了，孫向東似乎并不在意這些，他在一座房屋的屋檐下停住腳步后左顧右盼，好像是在提防尾隨者。過了許久，他才低聲向記者說：“你千萬要少說話，見到有人過來熱情握手打招呼，隨聲附和就可以了。” 

　　記者此時才發現，孫向東穿了一身廉價的亮灰色西裝。只見他從口袋內拿出一條淡藍色的領帶，熟練地套在脖子上拉緊，順便用手摸了一把頭發上滴下的雨水，苦笑著說，“咱也是有身份的人。” 

　　孫向東帶著記者又穿過了幾條小道，快步來到一座三面都是荒草雜樹的房屋門前，房屋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，旁邊的墻上還用粉筆寫著“對外出租”及聯系電話等信息，造成這里沒人居住或活動的假象。但孫向東在門楣上方摸索了一下便拿到一把鑰匙，開門后又把鑰匙放回了原處，隨后帶記者閃身走進這個農家小院，關上院門并透過門把手旁的一個小洞重新鎖住大門。“不能讓人發現這兒有人住。”他邊說邊把記者帶進一個空房屋內等待，而他自己則走入了另一間空房屋內。 

　　這是座很普通的農房，共有3間約15平方米的房間，其中兩間稍大的房間地面上，各擺放著橫豎5排石墩子“坐凳”，全部加起來正好50個。屋內窗子都被破舊毛毯封堵得嚴嚴實實，墻上粘貼著一塊充當書寫板的白色塑膠布。 

　　時間過了不一會，只聽見東側院門有細小的聲響，隨后就看見有幾個青年男女三三兩兩的走進來了……

 

　　碎了一地的“致富夢” 

　　記者看到，這些分期分批進來的人男女都有，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占大多數，他們行為幾乎都一個模式，進門后立刻主動地互相握手 、熱情擁抱，說話的聲音卻低得幾乎讓旁人都聽不到。

　　許多人進門后也都跑過來和記者握手 、寒暄，并低聲喊“加油”，雖然像多年未見面的老朋友一樣，但沒有一個人過問記者為何來這個地方。后來才得知，傳銷窩點內有“不打聽別人事情”的規矩，也正是這個規矩保護了記者的暗訪順利進行。 

　　記者不知道開課前“家”里的主任是怎樣介紹孫向東的，只看見所有人見到他后都表現出無比尊敬的樣子。 

　　在大家低聲唱了幾首勵志歌后，一名年齡約20歲左右的男青年靦腆地站到了臺前開始宣講：“我們來這里不是學怎樣唱歌，也不是學習怎樣跳舞的，我們來這里是學怎樣賺錢的，大家說對不對？”臺下立馬異口同聲地響起一聲“對”。之后不管是什么人說話 ，臺上與臺下的互動非常熱烈，在傳銷課堂的術語里，這種互動叫做“分享”，所有人都會有上臺當“領唱”、被人捧上天的過程。 

　　當天上午，共有5個人分別走上臺分享了自己的心得體會 。記者坐在其中一個課堂的最后一排聽課，見識了整個打了雞血般的學員的分享過程。有一個年齡約20多歲的河南安陽女孩上臺時，一口豫劇味口音時常讓大家笑個不停，令人印象深刻。 

　　這個女孩一連分享了很長一串：“當今國家經濟日漸緊縮，有錢人不愿意做太多的投資，下崗及待業人員越來越多，貨物死氣沉沉擺放在柜臺等待顧客前來購買 。由于歷史的車輪不斷向前滾進，這種守株待兔的賣貨方式漸漸跟不上時代潮流，于是很快出現了一種新型的賣貨方式，它是二十一世紀發展的必然……” 

　　 另一位名叫譚力的山西青年男子在分享時提到了孫向東：“今天我們課堂有幸請到了這樣一位成功人士 ，他和我一樣來自山西農村。請大家用最崇高的敬意、最期盼的眼神、最熱烈的掌聲請我們的孫總給我們分享并做重要指示。” 

　　在熱烈的掌聲中，孫向東上了臺做“指示”。期間臺下學員的歡呼聲、應答聲達到了最高潮，仿佛他們發家致富的夢想就在并不遙遠的明天…… 

　　9月14日下午，就在記者暗訪聽課的同一天，泰安市公安局開始集中開展嚴打傳銷組織行動，共組織力量700余人，對下旺村及其周邊村居的傳銷活動進行整治。此次集中清查行動以岱岳區粥店街道下旺村為中心，輻射堰東、堰西、堰北等村居，截至15日早上6點，查獲參與傳銷活動人員198人。 

　　孫向東說，一夜之間，他的上級和其他許多傳銷組織的頭頭一樣，都跑路了 。留下的是一間間空蕩蕩的傳銷“教室”，還有無數年輕人碎了一地的致富夢。 

　　“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換個地方繼續重來。”但不管別人咋樣，孫向東自己已決心徹底退出。

 

　　揭秘傳銷老手的“騙人教程”——傳銷像吐痰，違法但又不判刑 

　　記者從孫向東手中拿到了一摞散發著濃濃回潮味兒的“天獅會”傳銷培訓教材及學員筆記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在教授學員怎樣騙新人進入傳銷組織、怎樣答復對方的猜測和質疑等。從記者整理如下的一部分內容可以看到，傳銷組織為了賺錢，什么樣的謊言、狡辯都敢說。 

　　問：為什么用“騙”？ 

　　答：我們騙你什么了？沒讓你帶很多的錢來，也沒有讓你帶什么貴重的東西。所以既沒騙你的錢，也沒騙你的東西，只不過騙你的幾天時間。時間誰都有，看看做什么？騙你幾天時間主要是向你介紹一個美好的行業而已，做不做在于你。 

　　問：我們今天做的這個犯不犯法？ 

　　答：我們沒有盜賣槍支和毒品，也沒有涉及國家政治，所以何來犯法之說？但也不合法，因為直銷法規還沒有出臺，沒有什么法律可符合，就象闖紅綠燈中間的黃燈一樣。還有一點違法，就是我們這么多人聚在一起，構成非法集會了，但是犯法和違法是不同的，犯法要判刑的，而違法違規的事情大家天天都做，比如：闖紅燈、隨地吐痰，違反了交通法和衛生法，只不過罰款或警告。 

　　問：為什么電視里禁止的非法傳銷和這差不多啊？ 

　　答：電視上播這個，主要是為了保持社會的生態平衡。這么賺錢的事業，如果所有人都知道就都來干了 ，別的事業就沒有人做了，那就麻煩了 ，國家就混亂了 。所以國家在電視上播這個，以限制一些個膽小的人不敢來從事今天的事業，你能接觸這個事業是非常幸運的，再好的事業也不能人人都來做啊！ 

　　問：國家以后會不會不允許干啊？ 

　　答：我們不涉及中國政府提出的四大禁止行業(毒品、軍火、走私、色情)，只是一個普通商品的推銷員。還給國家提供大量的稅收，解決很多就業，給地方創造很大的效益。 

　　問：為什么這些人都神神秘秘的？ 

　　答：主要是怕擾民，不能因為我們的到來，打擾別人的正常生活。 

　　問：這么賺錢為什么還吃苦？ 

　　答：“能吃苦的人吃一時的苦，不能吃苦的人吃一輩子苦”。主要是磨練你的意志，讓你盡快成功。如果給你一個優越的環境，你就會懶惰的，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