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底，我向慕容雪村約稿。電話里他說，沒在拉薩也沒在成都，在廣州，很忙。看到2月1日《新京報》的報道才知道他在忙什么——2009年12月到2010年1月22日期間，慕容雪村假扮身價百萬的廣州老板，“潛入”上饒市一家名為香港華鑫公司的傳銷窩點。通過26天的“無間道”，摸清了該窩點以高額回報為誘餌，以“介紹生意”“介紹工作”或“招聘”為由，通過親屬、朋友、同學等各種關系騙人加入并限制成員人身自由等情況。1月22日，慕容雪村逃離窩點，將自己掌握的情況向警方舉報。根據慕容雪村提供的線索，上饒市公安局加上工商部門和民政部門一舉端掉了23個傳銷窩點。

　　無論慕容雪村此舉的動機如何，都不由得佩服慕容雪村的勇氣。特別是他這樣說：“在傳銷組織內，底層的傳銷人員都是普通的農民，剛畢業的大學生，一些打工者……他們是非常樸實和非常善良的人，而傳銷卻偏偏盯上了這些人群……不解救這些被騙的群眾，自己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。”

　　傳銷于我，有切膚之痛。老父上過大學，當過工程師，曾經立場堅定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上中學那陣，常因為我懷有一些不主流的意見，對我大加呵斥。在“40-50”的年紀莫名其妙下崗后，他做過各種努力，但都以失敗告終。上世紀末，他終于禁不住一家傳銷公司的種種誘惑，“入了行”。

　　憑著人品口碑和人脈，他的“事業”一度輝煌，家里堆滿了自己的和“下線”的貨，按他們的折算，已值巨款。

　　我當時遠在西藏工作，幾年難得回次家。常識告訴我這事情明擺著是個玩不多久的局。電話里苦苦相勸，奈何那邊已油鹽不進。直到有一天，“大廈”轟然倒塌，除了一堆在我看來分文不值的高價貨品，一無所余。讓親友“下線”虧了錢可以慢慢還，可一輩子的信譽如何挽回？父親對此多年耿耿于懷，我對傳銷恨之彌深。

　　慕容雪村這次冒險的“無間道”經歷，倒再次印證了我對傳銷的一些看法。

　　其一，傳銷的“易感人群”，如慕容雪村所說，“要么無知識，要么無閱歷”。閱歷只有靠年歲積累，知識卻可以教授。然而，也有不少人，比如我父親，或者如他說過的，傳銷組織里也有不少大學生，這兩樣的缺乏并不明顯。在我看來，他們更明顯的特征應該是“失敗者”，卻又特別向往成功的人，在某種程度上，是被社會拋棄了的人群。除了發財的夢想，他們還渴求認可、成功的正面評價、人際的溫暖。傳銷團伙拿來做誘餌的，會不會是正常、健全的社會可以給予其成員，而事實上卻缺失的東西呢？在此意義上，彌合社會鴻溝、減少貧富差距、發展健康的民間社團和自助組織，自不待言。

　　其二，傳銷不僅僅可以洗腦。很多傳銷的受害者，即便受過教育、當過干部，但在加入傳銷組織之前，就能說他們有“自由之精神、獨立之人格”么？很難說，他們對是非對錯的評判容易走入歧途。如果得不到很好的幫扶，被欲念左右，無異投諸虎狼之口。如2月1日《新京報》刊載潘采夫的《傳銷，商業社會的“惡之花”》所言：“在這種商業操作下，重契約守信用充滿平等精神的現代商業理念了無痕跡，有的只是對政治爭斗術、愚民術、洗腦術的純熟運用和對邪教精神的具體發揮。”更可怕的是，越是極端的說辭越有吸引力。

　　其三，我不明白的是，非法傳銷危害不小，治理也不是說難于上青天，有關方面為什么要到慕容雪村冒生命危險臥底后，才“一舉出擊”呢？我想來想去，也只能有兩種可能：一是與傳銷類似的勾當，在一些合法領域廣泛存在，比如一些保健品，比如我前不久看到的某種據說能吸收電磁防輻射的SEM卡。主流難清，何以清溝渠？二是，傳銷的受害者，都是一些“邊緣人群”，容易被遺忘�？峙聸]有哪個傳銷組織，敢于將觸手伸向強勢人群，“邊緣人群”的命運，往往隨波逐流。

　　慕容雪村的“壯舉”，一個人的力量很難改變傳銷受害者的整體命運，他的事跡很快會被遺忘——但在遺忘之前，還是要向他致敬。我能關心的只能是自己的父親。所幸，現如今，父親心態甚好，關于傳銷的那段事情，倒是看得很開，不再糾結�？吹剿�健康的樣子，我很高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