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慧茹開始瘋狂地做兩件事：一是求楊健民想辦法幫忙救出俊杰；二是找工作。楊健民父親的那句話時刻在她的頭頂如錘子一樣敲打。這個地方只留給她一周的時間！她必須盡快找到下一個落腳點。

深圳人才市場是熱鬧的，但這份熱鬧不屬于只有高中學歷的林慧茹。

早上八點，人才市場門口就已排成一條長龍，因為凡是進去都要先花五塊錢買一張登記表。這是一條正在不斷延伸的“龍”，它的“頭”徐徐地往門里伸去，尾卻反而越來越長。好不容易慧茹隨著“長龍的身體”進了大門，才發現里面早已沸騰了，一千多平米的人才交流大廳里黑壓壓擠滿了人，一堆一堆，如果從高處俯視下來，這里一定像是個撒了零星食物的螞蟻養殖場。

人才市場是圓形的，一個緊挨一個的招聘臺前都被人流圍成一個又一個碩大的圓圈。由于每個招聘臺的背景色都不一樣，所以整體看起來像是一個五彩的拼盤。林慧茹圍著“拼盤”轉了一圈，除了銷售人員，其它職位的要求學歷最低也要大專以上。她捂著包中那張羞澀的高中學歷，始終不敢拿出來。只覺得周圍那些五顏六色的招聘背景廣告很是炫目，晃得她有點睜不開眼。

交易大廳唯一空蕩的地方是出口處，但現在也漸漸會有幾個人低著頭，若有所思地向外走去。林慧茹在出口處徘徊了一陣，又折回來，鼓足勇氣向幾個招聘文員但要求大專以上學歷的柜臺投遞了簡歷，也不等招聘官開口，就往出口走去。

出口外又是另一番景象，其熱鬧程度并不亞于大廳內，只是主客體與大廳內剛好互換了過來。大廳外，那些滿臉堆笑、虎視眈眈、一副“覓食”表情的，都是來“招聘”的。他們貪婪地打量著每一個從大廳走出來的找工作的人，先用目光初選，一旦發現形象氣質中上的人，便一個箭步沖上去，生怕被別的“覓食”者搶了先。但凡面對真正出眾的人，大家更是不謙讓，幾個“覓食”者一齊沖上去“爭奪”。林慧茹剛一出門，便冷不防遇到了這種被包圍的場面。

“小姐，找工作嗎？了解一下我們公司吧？你這么優秀一定能做的，做化妝品銷售，底薪加提成，一個月掙個五六千都沒問題的，不象那些拿死工資的工作……”

“靚女，還是我們公司好，不用坐班，不用打卡，多勞多得……”

“美女，現在商業社會，要想出人頭地，朝九晚五是不行的，只有做銷售才有出路，你看我們經理，做保險才三年，就在深圳買房了，要不要了解一下？”

“……”

林惠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孤兒，剛被人類遺棄，卻又誤闖進另一個“動物世界”，被當作珍奇動物“受寵”著。那種落差、尷尬與無奈，讓人哭笑不得。

“慧茹？你咋在這兒？來找工作？”

一個熟悉的東北口音傳了過來，緊接著，慧茹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張“五彩”的臉正沖自己笑呢，是蕓姐。

“蕓姐，你怎么也在這兒？”

“我來招人啊！走，慧茹，別找啥工作了，跟姐做康安健去吧，可賺錢了！”蕓姐說著，推開其他“覓食者”，靠近慧茹，摟著她的肩，似乎想用親密的動作來顯示她們不一般的關系，以讓其他人知趣退出。果然，她的目的達到了，其他人都匆匆塞了張名片給慧茹，便一哄而散。而此時，還有一個更想盡快離開的人，那就是慧茹。但蕓姐的熱情就像一個燃著火的網罩，將她包圍得喘不過氣來，讓她無處可逃。

“慧茹，我從上海回來后就不見你了，把姐給擔心死了。妹子你也真是的，也不給姐留個紙條發個信息什么的，怎么說走就走了呢？妹子，你這幾天都住在啥地方呀？男朋友放出來沒有？看你瘦的！得，今兒中午，姐請妹子吃飯。姐好好跟你說說康安健的事兒！”

容不得慧茹猶豫，蕓姐已拉著她朝街邊小巷的一個大排檔走去。蕓姐一路走，一路辟哩啪拉地在她耳邊放著“鞭炮”，至于到底說了些什么，慧茹還真沒聽太清楚，就算聽清楚了，這么快的速度，也記不住。

坐下來，點了兩個菜，聞著四處飄蕩的菜香，慧茹決定集中注意力認真聽聽蕓姐的話，不然，也對不起這頓飯啊！

“蕓姐，”為了加深理解，慧茹只好打斷蕓姐的話，提提問題，不然，蕓姐那尖亮的高音符一大串一大串地塞進耳朵里，會消化不良，“我聽說商場里也有搖擺機賣，跟康安健的一樣，只是牌子不一樣，才賣幾百塊呢，可康安健的卻要賣3900塊一臺，為什么呢？”

“唉，商場里那些搖擺機都是假的！”蕓姐沖口而出。

“假的？怎么會是假的呢？那都是大商場啊，怎么敢賣假貨呢？而且那些搖擺機都有正規廠家，保修單據齊全，不會是假的吧？”

“假的！”蕓姐低頭吃了口飯，堅定地回答，“我告訴你，妹子，這搖擺機啊，是高科技產品，康安健是申請了專利的。我跟你說啊，我們康安健的搖擺機可了不起了，它是請臺灣著名的醫學專家經過精密研究了三年才發明出來的。別看它像是一個小機器，里面的學問深著呢！每一個尺寸，每一個角度，每一個細節，那都是經過精確計算了的。稍微有一點不對，那就不是健康器材，而是‘傷人器材’了。你看咱們康安健搖擺機，只要搖上一個月，腿不疼了，腰不酸了，頭不暈了，風濕好了，便秘沒了，臉色也變紅潤了，就是女人的婦科病也都能治好！你看你姐，你看看，我這臉色多好，這臉頰的斑都淡多了吧？我跟你說，妹子，我以前便秘啊，可厲害啊，一蹲半天，多使勁也拉不出來，還經常出血，這不，才用了一個多星期呢，都好得差不多了，每天早上九點，一拉就出來，順得很，而且不黑，金黃金黃的！你看，我這……”

慧茹正夾著一個荷包蛋，咬了一口，里面的蛋黃沒煎熟，順著筷子流出來，恰是“金黃金黃的”，她突然一陣反胃，差點全吐了出來！

蕓姐見她這樣，終于停了嘴中的高音符，可只是一個“休止符”，緊接著又一個高八度響起來，她仰頭大笑，笑得滿臉通紅，張大的嘴中混合著紅紅綠綠的菜渣。她的笑聲如一掛脆響的鞭炮，在飯館的上空“噼噼啪啪”響得歡，響得幾乎所有的人都同時轉臉望過來，“鞭炮”卻突然嘎然而止。她望著慧茹，臉上的笑容由于慣性殘留，還在兩眼的魚尾紋上蕩漾。

“你看你，妹子，這個樣子，笑死我了！你不也是農村長大的孩子嗎？咋那么嬌氣呢！你看你姐，自打小走南闖北，呼風喚雨，可不像你那么嬌氣，怪惹人憐的。我跟你說啊，妹子，這康安健是真的好啊！產品好，公司背景好，軍區辦的，你知道嗎？不信，你看看這名片，都印著國徽呢……”

蕓姐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，放在慧茹的眼皮底下，伸出食指在左上角一個金燦燦的國徽上輕輕敲打，“你看這國徽，可不能隨便印上去的，只有非同一般的背景才能這樣印。而且，它的制度比東興的更好、更人性化，也是五級三階制，但是可以超越，培育獎金可以拿無限代，還可以世襲！世襲，你知道嗎？也就是妹子你要是做大了，以后你的子子孫孫都可以繼承，不用愁了！你看，多好啊！辛苦一陣子，富裕幾輩子！唉，其實一陣子都不用辛苦，很簡單的，找四個下線就行了，四條線傳下去，包你花不完的錢！到時候，你林慧茹全世界旅游就行了，存折上的錢啊，就不停地往上增加！還猶豫什么，跟姐做吧！你不是想去法國讀書嗎？靠打工到死也實現不了啊！做康安健就對了！妹子，聽姐的，沒錯！”

“蕓姐，”慧茹任“鞭炮”在耳邊響著，終于停下來了，才若有所思地說，“我總覺得這傳銷有問題，有很多不合理又讓我想不通的地方，在我沒想明白之前，我不打算再入這行，而寧愿找份平常的工作。”

“妹子，你傻了？”蕓姐瞪大眼睛看著慧茹說，“這傳銷有啥問題啊？再說了，就算真有問題，你管它干啥呀，能賺錢就行了！咱們千里迢迢南下不就是來賺錢的嗎？上哪兒找這樣能夠白手起家一本萬利的事兒呀？”

蕓姐正說著，一陣鈴聲從旁邊座位上的包里傳出來，蕓姐眼睛轉向聲音的源頭，一邊神秘地放低聲音說了句“我大哥大響了”，一邊從包里拿出一只又黑又大的東西壓在耳邊，神氣十足地喊起來：“喂！喂！哪位？于華啊，在哪兒呢？我正和慧茹說康安健的事呢！哦，方老師也在啊，你們一起過來？好啊，正好，慧茹說有很多問題，你們來跟她講解講解，嗯，好的，我們在華強北……”

蕓姐放下電話，滿臉興奮地說：“慧茹，真是太棒了！于華和方老師也在附近，他們很快就過來了，咱們一起聊聊，多好呀！”

“蕓姐！”慧茹皺了皺眉，說，“不聊了，我想跟他們也沒什么好聊的，下午還有些事。”

“咋不聊了啊？他們正往這邊趕呢！幾天沒見你，他們也挺關心你呀！啊，我想起來了，”蕓姐突然一拍腦袋，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慧茹，故作夸張地說，“唉，我說慧茹，你該不是還在計較著方老師上回沒借給你錢的事吧？”

“沒……不是……”慧茹被她說得怪不好意思的，同時也愈發覺得厭倦，感覺跟這幾個人真說不到一塊去，便倔強起來，“蕓姐，不管你怎么想，我真不想跟他們聊了，我真有事。以后，你們也別跟我說康安健的事了，我不會做的。我覺得這樣的傳銷有問題，它不是我理解的節省中間環節、口碑相傳的多層次直銷。我先走一步，對不起！”

慧茹說著就往外走，弄得蕓姐一臉驚訝，張著嘴，瞪著眼，半天才吐出一句：“唉，我說你這人咋這樣啊？吃了就走啊？你心目中的直銷是啥樣子的啊？咋活在夢里似的？”

出了餐館的門，慧茹噓了一口氣，感覺一陣輕松，回味著蕓姐最后一句話，又困惑起來：“是啊，我心目中的直銷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？”

（未完待續）